清俄联合舰队如同移动的铁甲堡垒，

从长江航道鱼贯而来，缓缓停靠在江汉关码头。

长江与汉水在此交汇，九省通衢的繁华气息扑面而来。

码头上，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南洋水师奏响礼炮。

首先来到船上拜见的是阔雷明、俄国驻汉口领事德米特列夫斯基，以及欧洲各国驻汉口的领事、副领事。

但尼古拉斯并未先接见他们，而是先接见了随之而来的湖北地方官员们：首先是中军副将，持名片拜见。

然后，张之洞亲自率湖北巡抚谭继洵，洋务总办蔡锡勇，观察江汉关监督江蓉舫观察等拜见，以辜鸿铭为翻译，宾主双方交谈近半小时，约定次日在晴川阁设宴款待。

随后便是尼古拉斯的自由行时间，由俄领馆陪同到汉口东正教堂观瞻，为此，俄驻京第十七届布道团团长阿姆菲洛赫专程携一华裔神父赶到汉口主持弥撒。

事毕，在俄商家用午餐。晚8点，则参加俄国租界举行的欢迎宴会。

尼古拉斯此行汉口，除官方行程外，还有一项私人安排——视察其远房表兄莫尔汉恰诺名下的阜昌机器茶砖厂。该厂利用汉口作为华中茶叶集散地的优势，将湖南、湖北的优质茶叶压制成便于运输的茶砖，远销俄国及中亚，获利颇丰。

沿海地区俄商抢不过英、法老牌强国，只能把目光投向内河流域。

汉口便是重要的俄国茶商港口，五年前也只不过占据九分之一的市场份额，如今己经超过了英国，吃下了三分之一的外销。

不是因为英国不行了，而是印度、锡兰的便宜茶叶增产迅速，对清国的茶叶依赖就开始减少。

次日，在善耆、张之洞、林镇东等人的陪同下，尼古拉斯兴致勃勃地参观了阜昌洋行茶砖厂。

巨大的蒸汽压力机轰鸣作响，工人们熟练地将发酵好的茶叶填入模具，压制成方方正正、坚硬如石的茶砖。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茶香。

“殿下请看，”莫尔恰诺夫亲自介绍，语气中带着自豪，“此乃选用鄂西高山云雾茶青，经渥堆发酵、蒸汽软化、高压定型、自然阴干等工序精制而成。一块茶砖，可冲泡无数次，味醇厚而耐储藏，最是适合俄国及草原游牧民族之需！”

尼古拉斯拿起一块成品茶砖，仔细端详其乌黑油润的色泽，又凑近嗅了嗅那独特的陈香，赞不绝口：

“妙极！此茶砖工艺精湛，品质上乘！实不相瞒，我最爱的饮品，便是这汉口茶砖冲泡的浓茶！其滋味醇厚回甘。在圣彼得堡，人人都知道大汉口盛产茶叶，令人叹服！”

他转向善耆和张之洞，笑容满面，“真是清、俄商贸之幸，数百年友好邦交之福。”

善耆露出礼节的微笑。

张之洞则是捻须假笑，概因其对沙俄觊觎东北领土更加反感，他更倾向于联日抗俄，而非联俄抗日。

基本上就是李鸿章的政策，他要反着来，你往东走，我就要往西行。

林镇东则不动声色，心中了然：尼古拉斯这番“最爱汉口茶”的表演，既是为表兄产业站台，更是向清廷传递一个信号——沙俄在华中商贸利益不容忽视，为后续可能的“合作”铺垫。

参观完毕，张之洞热情邀请尼古拉斯一行移驾汉阳，视察他倾注心血、引以为傲的汉阳铁厂。

此厂乃张之洞力主兴办，原本是计划在广东创办，随着他调任湖广而迁到了汉阳龟山之下。

耗资巨万引进比利时设备，聘请比利时工程师吕柏团队，旨在打造“东亚第一雄厂”，实现“自强求富”之梦。

张之洞视其为毕生功业之象征，此番邀请皇储参观，意在展示大清洋务运动之成就！

车队浩浩荡荡抵达汉阳龟山北麓，巨大的厂区映入眼帘，高耸的烟囱喷吐着黑烟，机声隆隆，气势恢宏。

张之洞精神抖擞，亲自为尼古拉斯讲解：

“殿下请看！此乃我东亚首创、规模第一之钢铁联合企业！由炼铁厂、炼钢厂、轧钢厂、机器厂、铸铁厂等十大分厂组成！，技术先进！所产钢铁，将用于修筑卢汉铁路，更将铸炮造舰，强我国防！”

尼古拉斯及其随行人员包括技术的工程师皆面露期待。若能见证清国成功炼出优质钢铁，对其工业潜力需重新评估。

众人来到炙热的工厂车间。

张之洞意气风发，下令：“开炉！为皇储殿下展示我大清新钢出炉！”

炉长一声令下，巨大的转炉缓缓倾斜，炽热通红的钢水如同熔岩般奔涌而出，注入巨大的钢包！火光映红了众人的脸庞，热浪扑面而来！场面壮观震撼！

“取样！验看！”张之洞高声吩咐，信心满满。

技术工人迅速用长柄勺舀取少量钢水，浇入模具，制成标准试块。

待其稍冷，便由厂内聘用的比利时工程师吕柏手持检验锤与锉刀上前。

“铛！”检验锤敲击试块。

“咔嚓！”一声脆响，试块竟应声断裂！

吕柏脸色一变，拿起锉刀用力一锉，只见断口处晶粒粗大，气孔密布，质地疏松脆硬！

他反复检验几块，结果如出一辙！

吕柏脸色铁青，用德语低声咒骂了一句：“schei?e!（狗屎！）”

随即向张之洞和尼古拉斯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方才还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仿佛消失，只剩下钢水冷却时发出的“滋滋”声，如同嘲讽的叹息。

张之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断裂的试块，身体微微颤抖。

耗费国帑巨万，寄予厚望的“自强象征”，竟在沙俄皇储及众多洋人面前，炼出了一炉不堪大用的废钢！这简首是奇耻大辱！

尼古拉斯脸上的赞赏之色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愕与失望。

他身后的俄国工程师们交换着眼神，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乌赫托姆斯基亲王则面露忧色，低声对尼古拉斯道：“殿下，看来清国的工业基础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薄弱。”

林镇东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断裂的试块和张之洞失魂落魄的身影。

“总督阁下”尼古拉斯看着面如死灰的张之洞，勉强挤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试图缓解尴尬，“新厂初建，偶有挫折，在所难免。贵国能有此雄心壮志，己属不易。”

林镇东叹了口气，操着德语向吕柏问道，“是用的大冶铁矿的矿石吧？”

“您您怎么知道。”吕柏惊讶道。

比利时列日是欧洲知名的矿石冶炼中心，靠近德国亚琛故而一般说德语。

林镇东随即道，“冶炼之前不做化学成份分析？，必须调整炉腔结构、鼓风参数或炉渣配方。高磷矿需提高炉温并添加石灰石造高碱度炉渣除磷！”

“”吕柏目瞪口呆，“选矿还要做化学分析？还要改造高炉！”

“那只能说明你不专业了。英国铁路钢轨断裂导致铁路脱轨不是一次的新闻了，也是因为没有及时去除高磷成份，若是此等钢材用到卢汉铁路上，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林镇东回过头狠狠剜了一眼张之洞和他身后面色尴尬的蔡锡勇，定是他们不听劝告，非要去盘下大冶铁矿。

江南工业的高炉用当涂的铁矿石，出钢质量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可以做合金钢，而你这普通钢铁都炼成这样？！

张之洞和善耆要靠辜鸿铭的翻译才知道他们的对话内容，顿时老脸有些挂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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