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深处，一间由仓库临时改造的审讯室里，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一盏蒙着黑布的马灯，将唯一的光线聚焦在桌子对面那个男人的脸上。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细棉布褂子，面皮白净，眼神镇定，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他自称叫黄德福，是从南方过来，想深入太行山区收购珍稀药材的商人。

赵刚静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侧，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他面前的桌上，摊开放着几件从这个“商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一本空白的账本，几张面额不大的法币，以及一台小巧到可以藏在掌心里的，德制徕卡微型照相机。

“黄老板，”赵刚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听不出喜怒，“跑生意跑到我们这穷山沟里，辛苦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们做药材生意的，现在都流行用这种洋玩意儿记账了吗？”

他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那台照相机。

那个叫黄德福的男人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一口带着浓重江浙口音的官话，说得滴水不漏：“哎呦，这位长官，您可真是说笑了。这哪是记账的玩意儿啊！这是这是小的孝敬家父的。老人家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小的就想着，把这山里的好风景拍下来，带回去给他老人家开开眼界，解解闷。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一个离家在外的大孝子。

坐在赵刚身后的孔捷，听得火冒三丈，刚要拍桌子骂娘，却被赵刚抬手制止了。

赵刚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亲切，仿佛是在跟老朋友拉家常：“原来如此，黄老板一片孝心，真是令人感动啊。听你的口音，是江浙一带的人？上海滩待过吗？”

“待过，待过，”黄德福连连点头，“小本生意，在霞飞路开过一个小小的绸缎铺子，后来日本人来了，生意不好做，这才转了行。”

“哦？霞飞路？”赵刚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随意地画着圈，看似漫不经心地用半生不熟的上海方言说道，“那阿拉就要跟你‘盘盘道’了。侬晓得‘大世界’门口的规矩伐？‘赤佬’要是想在那里‘戳壁脚’，要先拜哪个‘山头’啊？”

这几句夹杂着黑话的土味上海话一出口，黄德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仅仅是荡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恢复了平静。但他瞳孔在那一瞬间的收缩，以及嘴角肌肉那下意识的抽搐，却没有逃过赵刚的眼睛。

“长官您您说什么，我我听不太懂”黄德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声音己经不像刚才那么镇定了。

“听不懂没关系。”赵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锐利。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想，慢慢懂。”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老赵！你跟他费什么话！”孔捷跟了出来，急得首跺脚，“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货色，让俺进去，不出十分钟，俺让他把他穿什么颜色的裤衩都给你交代出来！”

“老孔，对付这种人，动粗是下下策。”赵刚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烟袋，慢条斯理地装着烟丝，“他们受过专业的反审讯训练，肉体的痛苦只会让他们更加顽抗。但只要是人，就有弱点。他们的心理防线，才是突破口。”

他将另外两名被抓的“商人”，分别关进了不同的房间。然后，他让警卫员将黄德福招供的假口供，故意念给第二个人听，并“无意”中透露，黄德福为了立功，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其他人头上。接着，他又告诉第三个人，前两个人为了抢功，己经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再不开口，他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信息差、猜忌链、求生欲这些无形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开始在三个被隔绝的特务心中疯狂发酵。

果然，最先崩溃的，是那个最年轻的特务。

当赵刚再一次走进他的房间，只是平静地将一杯水和两个窝头放在他面前，什么也没问，转身就要走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彻底垮了。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他猛地扑过来，死死地抓住赵刚的衣角，嚎啕大哭，“别别把我交给他们！我是被逼的！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啊！”

有了第一个突破口，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一个小时后，一份完整的审讯报告，被放在了陈家树的办公桌上。

“军统局‘华北前线特别行动组’”陈家树看着报告上的字眼，眼神冰冷。

赵刚的脸色同样无比凝重：“和我们猜的一样。这三个人，只是第一批渗透进来的‘苍蝇’。他们的任务各不相同，那个叫黄德福的，是小组长，负责用相机测绘我们兵工厂周边的地形，为后续的破坏行动做准备。另外两个，一个负责接触和收买我们的技术工人，另一个，更阴险，他的任务是潜伏下来，摸清主要领导家属的住址和活动规律，为绑架做准备。”

“绑架？”陈家树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对。”赵刚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后怕与愤怒，“他们的首要目标，是苏清院长，和李云龙还没出世的孩子。”

轰！

陈家树的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杀意，从他心底深处，疯狂地涌了上来！

日本人是残暴的，但他们的残暴摆在明面上。而军统，这群名义上的“友军”，他们的手段却更加阴毒，更加没有底线！他们就像一群逐臭的苍蝇，趁着你和猛虎搏斗的时候，悄悄地爬到你的伤口上，想要吸你的血，甚至在你的血脉里产卵！

“真是好得很啊。”陈家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些在庆功宴后，依旧在加班加点工作的工人们，看着那些在夜校里努力学习文化的战士们，看着这片他亲手建立起来的，充满希望的家园。

他知道，一场新的战争己经开始了。这场战争没有炮火，却更加凶险。敌人不再是远在天边的侵略者，而是可能就隐藏在你身边的，说着同样语言的“同胞”。

“老赵，”陈家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立刻成立内部保卫科，由你亲自负责。对根据地所有外来人员，进行最严格的甄别！另外，通知段鹏，让‘龙牙’分出一半人手，转入暗处，负责所有核心人员和家属的二十西小时保卫工作。”

“明白！”赵刚立刻点头。

“我们以为打跑了狼，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陈家树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西南方的天空，那里是重庆的方向。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但现在看来，在打扫干净屋子之前，我们得先干掉屋子里的苍蝇和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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